“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在唐代诗人岑参笔下,千年前,天山的雪仿佛总是下个不停,以至于常被诗人提及的“轮台”具体方位,似乎也被“雪藏”。
唐轮台,今何在?这一问题历来备受后世关注,跨越千年,如今,随着被学界普遍认为是唐代轮台县遗址的乌拉泊古城向公众开放,再度引发各界对唐轮台的瞩目,也使蕴含其中延续千年的中华文脉重新焕发光彩。
乌拉泊古城全貌,远处水域为乌拉泊水库。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白志强 摄
天山脚下的乌拉泊古城,是乌鲁木齐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城址,目前,当地文物行政部门以及文物保护和考古工作机构针对古城的相关保护利用工作已全面铺开。这座地处“一带一路”核心区的重要文化遗存,经受岁月洗礼千年,正逐渐向世人开启尘封已久的记忆闸门,展现守边将士纵马沙场的家国情怀,揭示历史上中央政权管辖西域的治理脉络,诉说丝绸之路东西文明交流互鉴的盛景。
扑朔迷离的“烂城子”
俯瞰亚欧大陆腹心,在“一带一路”核心区,新疆乌鲁木齐的陆上交通线日夜川流不息,一列列满载祖国各地商品的中欧班列轰轰驶来,稍作停留后向西奔腾出境,沿途不时与返回班列擦肩而过;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集装箱货车络绎不绝进入各集结点,又如漫天繁星散向四方。从机场频频升起的一架架客机、 货机,在晴朗天空划出一道道白色尾迹云,指向世界各地。
今天在乌鲁木齐奏响的“亚欧黄金通道交响曲”,是千年丝绸之路在新时代再续辉煌的生动演绎,也是悠悠中华文脉在此绵延赓续的历史回响。
新疆“三山夹两盆”地形中,天山居中,分隔开北疆的准噶尔盆地和南疆的塔里木盆地。历史上,天山以南以农耕为主的绿洲文明,与天山以北的草原游牧文明,借助纵贯天山的蜿蜒峡谷,沟通互动,交流互鉴,形成东联西出、南北通达的发达交通网络。
乌鲁木齐,自古是连接东疆、北疆、南疆的交通枢纽,迄今发现年代最早的古城遗址均为唐代始建,包括今乌鲁木齐东北部米东区的米泉下沙河古城遗址,以及乌鲁木齐南郊的乌拉泊古城遗址。
其中,乌拉泊古城地理方位的重要性格外凸显,这里扼守从乌鲁木齐前往南疆、东疆的必经之地,向东南可由白水涧道到达唐代西州(今吐鲁番),向西南可至塔里木盆地,向东则可达唐代庭州(今吉木萨尔)。同时,在乌拉泊古城以东、以南、以西等周边地带,还发现多座烽火台,对古城形成拱卫之势。
正因如此,对乌拉泊古城的研究,很早就进入学界视野。
从乌鲁木齐出发,沿314国道一路向南,不到一小时车程,就来到当地一个名叫乌拉泊村的地方。在一块东南紧临天山山麓的大片平地上,乌拉泊古城静静屹立在这里。
这座古城略呈方形,南北长约550米,东西宽约450米,周长约2000米。城垣基本完好。向上仰望,虽然经过千余年自然侵蚀,破损严重的城墙残高仍有两层楼高,角楼、马面等残垣遗迹犹存。
据当地老人流传下来的说法,晚清时此城已破败,无人居住,当地人称之为“烂城子”。民国时,有外国人进到古城内挖掘多日,并将带不走的陶器就地砸烂。后来,还有人在古城里引渠种地,私挖滥采,圈养牲畜。
20世纪80年代前后,新疆大学地理系教授林必成结合史料及古城所在地理位置最先提出,这座古城是唐代轮台县遗址。
1982年11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人员曾在此进行短暂试掘,出土过陶罐、石磨盘等物。
此后,因诸多原因,对乌拉泊古城的考古发掘工作没再继续。而历史学等研究领域对其研究探讨却逐渐掀起热潮。
国内专家学者纷纷结合各自研究领域,提供支持乌拉泊古城是唐代轮台县遗址的观点。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新疆考古领域权威专家陈戈专门撰文,详细比较与唐代轮台相关的米泉古城、昌吉古城、乌拉泊古城等古城的规模、构筑方法、形制结构及出土遗物,通过更具说服力的论证,确认乌拉泊古城就是唐轮台,成为学界广为认同的主流观点。
同时,也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唐轮台县所在并非乌拉泊古城,有的说在乌鲁木齐米泉破城子遗址,有的说在昌吉古城等。
尽管说法不一,不过综合各方研究,相关学者基本都判定唐轮台在今乌鲁木齐或其周边地区,只是具体地点有所不同,有待新的资料出现,推进相关研究进一步展开。
虽然学术疑云犹存,因其重要的历史文化价值,2001年乌拉泊古城被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此后,曾一度遭人为破坏的古城得到有效保护。
走出尘封,重放光彩
当地居民口中的一座“烂城子”,为何会引发各方关注?这可以从史料典籍中寻找蛛丝马迹。
据史书记载,公元640年唐朝设立庭州(今吉木萨尔)以后,先后设金满、蒲类、轮台三县,实行州、县两级行政管理制度,贯彻执行中央的政令;公元702年升为北庭都护府。
根据《新唐书·西域传》的描述,公元719年,唐玄宗下令向丝绸之路商户征税。其中特令,“诏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征西域贾,各食其征,由北道者轮台征之”。
结合相关史料分析,专家认为,唐朝允许在北庭附近的轮台,向往来丝绸之路上的商户征税,既通过征税为北庭都护府提供财力支持,同时又确保了丝绸之路北道贸易顺畅和区域安宁,由此可见,唐轮台作为当时中央王朝有效治理西域一处建制单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探索源流,寻脉历史。近年来,中央把加强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利用工作提到重要高度,新疆持续深入开展文化润疆,各民族交往的历史事实、考古实物和文化遗存不断得到充分挖掘和有效运用。
借着国家和新疆加大文化保护力度的“东风”,乌拉泊古城研究利用工作驶入快车道。
2024年9月,乌拉泊古城面向公众开放。自治区文化和旅游厅(文物局)加大对乌拉泊古城规划编制、考古发掘、整体保护、阐释宣传、文化利用等指导协调工作力度,并加快推进古城整体性保护利用。
乌拉泊古城迎来一拨拨参观者,公众满怀兴致,通过实地观瞻,探寻这座唐代古城的历史文化底蕴。
“乌拉泊古城是一座唐至元时期的重要遗址,现存规模宏大、规制完整,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乌鲁木齐市博物馆(市革命历史纪念地管理中心)馆长吐尔逊·克孜拜克说,这座古城是历代中央政权有效治理新疆的历史见证,对研究乌鲁木齐军事防御史、城建发展史、屯田史和赋税制度等具有重要价值和现实意义。
开放后的乌拉泊古城,再度引发学界瞩目。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郭物,2018年起作为北庭故城遗址考古项目负责人,率领团队负责北庭故城遗址考古发掘工作。多年来,他的团队通过大量考古发掘和文献研究,不断理清天山北麓以北庭故城为核心的唐代北庭军镇体系有效管辖西域的历史脉络。
郭物告诉记者,如今坐落在天山北麓沿线的一系列遗址,包括北庭故城遗址、乌拉泊古城遗址、唐朝墩遗址等,历史上是维护中央王朝多元一体格局的重要堡垒。2018年起,国内考古界也对唐朝墩进行了主动性考古发掘,专家确认该古城遗址是唐代庭州所辖的蒲类县县治。由此,目前除乌拉泊古城遗址未开展系统性考古发掘外,其余两座遗址与唐代北庭军镇体系的对应关系均已得到确认。
根据近年来考古领域获得的新发现,他赞同乌拉泊古城遗址就是唐代修建的轮台县县城。
“我们发现乌拉泊古城的城墙夯土和北庭故城内城一致,非常纯净,没有夯窝。同时,这个城外城的南北门,以及西南小城的门,和北庭城外城曲尺瓮城一致。此外,乌拉泊古城大小和奇台县唐朝墩古城遗址非常接近,这一点符合唐代西域县城特点。”郭物说,种种迹象显示,乌拉泊古城是唐代北庭军镇体系重要一环。
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张安福多次赴乌拉泊古城实地勘查。“唐朝非常重视西北边疆和天山廊道,在汉晋以来西域屯垦戍边的基础上,开创了中原王朝经营西域的全新局面。”他认为,乌拉泊古城地理位置重要,再结合天山军防体系、适宜的收税地点等方面分析,唐代轮台城应为乌拉泊古城。
当然,唐代轮台城是不是乌拉泊古城所在,仍有待更多新的证据支撑。记者近日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了解到,2025年该所将启动对乌拉泊古城的系统考古发掘工作。“相信随着考古研究工作深入开展,乌拉泊古城的身份之谜将有望揭晓。”此项考古工作相关负责人表示。
千古传诵的家国情怀
千百年来,随同乌拉泊古城坚固城墙一同留存的,还有脍炙人口的边塞诗。
作为唐代边塞诗人杰出代表,岑参围绕西域风物,留下《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等传诵千年的优美诗篇,笔下更是多次提及西域地名“轮台”。如“西向轮台万里余,也知乡信日应疏”“闻说轮台路,连年见雪飞”“交河城边鸟飞绝,轮台路上马蹄滑”等。
其中,最能体现“轮台”地理风貌的作品,莫过于《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君不见,走马川,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岑参曾两次到西域,第一次是在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任职,第二次则入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军幕,为判官,在北庭待了三年。
后人研究发现,岑参笔下的“轮台”,多指代北庭,有时却又并不具指特定地点,成了不断变动的地理概念。
“轮台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中延续时间最长、内涵最为丰富的西域意象之一。”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吴华峰指出,从汉代开始,随着丝绸之路的凿空,大量西域元素涌入文学创作中,“轮台”是其中一个典型。
单从地名看,历史上轮台曾有两处,一处为汉轮台,位于今新疆轮台县;唐代设轮台县时,“取汉轮台为名”,只不过地点从南疆移到了天山以北。
吴华峰认为,在文学语境当中,尽管汉轮台自汉武帝时已不复存在,但“轮台”因具有独特地理特征与深厚历史底蕴,仍被作为一种历史文化记忆,在古典诗歌中重获生命,贯穿于历朝历代的诗作。
“南宋陆游晚年僵卧孤村之际,仍然情不自禁地‘尚思为国戍轮台’,点缀在浓厚家国情怀中的轮台意象,将中国古代诗歌以轮台代指西北边塞的艺术表达推向了高潮,千载之下,令无数读者为之动容。”吴华峰说,到了清代,清人喜用轮台代指乌鲁木齐,一批“轮台八景诗”应运而生。
他认为,不论汉轮台或唐轮台,历史实体的轮台可能消失,但中国古代诗歌中对轮台的重新建构,使隐于时间深处的轮台在文学与历史的交汇点重新焕发光彩,并在历代诗人的反复书写中,凝固成一座内蕴丰富的文化与心理坐标。
一定意义上来说,乌拉泊古城正是这样一座标记有中国人文化与心理坐标的文化遗存。
张安福表示,作为丝路重镇,乌拉泊古城是古代中央政府对天山走廊交通网络建设治理的缩影。中国历代中央政权治理新疆地区,都以天山走廊交通治理为依托,以屯垦戍边保障军政治理,探索出天山南北各民族人心凝聚和农牧一体化发展的重要路径,从而推动了中华民族“大一统”格局的建构。
今后随着考古发掘工作展开,乌拉泊古城承载的丰富历史信息和文化内涵,必将日渐清晰。
“乌拉泊古城不仅仅是推动东西方文明交流的见证,也是草原文明与绿洲文明荟萃的结晶,更是阐释中华文明五个突出特性的绝佳案例。”郭物说,期待古城的历史韵味与文化魅力早日呈现。
“下一步,我们将依托乌拉泊古城积极策划和推广各类文化活动,如历史讲座、文化展览等,让公众在参与中加深对古城的认识和理解,将乌拉泊古城打造成一个集保护、研究、展示、教育于一体的综合性文化遗产地。”乌鲁木齐市文化广播电视和旅游局(市文物局)党组成员、副局长吴伟成说。(记者 潘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