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先生谈诗与一顿饭和人生
▲本文作者与父亲钱穆先生,1980年在香港,隔绝30多年后重逢时的合影。
钱婉约供图
钱行
正在读钱穆先生《中国文学论丛》书中《谈诗》一篇,其中谈到杜甫和他的朋友卫八处士一起吃的一顿晚饭,即那首著名的诗《赠卫八处士》。
杜甫,我们当然知道,卫八处士,从这称呼看,也就知道他没有做过什么官。只是因为他是杜甫的朋友,请杜甫吃了这顿饭,杜甫写了一首诗,至今我们都能知道他,可以说青史留名了。
钱先生这个讲话,是1960年在美国耶鲁大学讲课的内容,听讲的人对《赠卫八处士》这首诗应当多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先生讲到这诗,只提了一下诗题,引了一两句而已。今天我们或许不一定熟悉这诗,也不要紧,上网一查就可得到,文字的、音频的,都有,用手机点一点就可读到了。
且看当年钱先生自己讲的几句吧。
“若我们今晚请一位朋友吃顿饭,这事很平常。杜工部诗里也常这样请朋友吃饭,或是别人请他,他吃得开心作一首诗,诗直传到现在,我们读着还觉得痛快。同样一个境界,在杜工部笔下就变成文学了。我们吃人家一顿,摸摸肚皮跑了,明天事情过去,全没有了,觉得这事情一无意思般。读杜工部诗,他吃人家一顿饭,味道如何,他在卫八处士家‘夜雨剪春韭’那一餐,不仅他吃得开心,一千年到现在,我们读他诗,也觉得开心,好像那一餐,在我心中也有分,也还有余味。……不仅杜工部可爱,凡他所接触的,其人其境皆可爱。”
以上是引文,以下就是笔者的拙文了。
有句成语“醉翁之意不在酒”,卫八处士请这晚饭,杜甫吃这晚饭,其意也不在晚饭。所以那诗里写的“春韭”、“酒浆”等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20年不见了,而且不是一般的20年没见面,而是完全不知对方情况的没见面,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成家,甚至不知道对方存亡的情况,忽然见到已经儿女成行,主人客人都很高兴,“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请的人开心,吃的人也开心,“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杜甫真是大诗人,我们现在凡能读懂这千年名诗的,就也可以同享他们的开心,就也可以说是一个有文学欣赏能力的人了。
由此联想到,钱先生《师友杂忆》这本书的附录中,也写到一件请吃晚饭的事。
抗战胜利后一段时间,钱先生在云南昆明五华书院执教。某日无课,他去附近省立图书馆看书。忽有一位不认识的人前来招呼,来人约有60岁上下,自我介绍姓名和生平简历,说是久仰先生学问文章,今日特来邀请,请到寒舍便饭,等等。
这位先生就是张维瀚(莼沤)先生,张先生时任云贵监察使,以前二人并不相识。钱先生那天应邀到他家,二人从此开始几十年的友情,从云南到香港,后来又到台湾,从钱先生40多岁到80多岁。
回忆当初,钱先生说到他家后,“观其庭院整洁,花树幽蒨,陈设雅净,听其言娓娓不倦,餐前餐后历数小时,无一语涉尘俗趣”,从此订交。以后,钱先生回了江南,再过几年,就是1949年,钱先生初到香港,白手起家,创办新亚书院时候。1950年的一天,二人街头偶遇,钱先生才知老友也在香港,而张先生则说,已经听说你在办学了,说“恨无力相助”,愿等学校开学,我来担任一班国文课,不受薪水,“聊表心意”吧。钱先生“感子故意长”,不好推辞,就接受了。二人说到就行动,“同赴街市,访购课程用书”。后来,新亚书院开学,张先生就来教课,每周六七个小时,“视学生如家人子弟,学生亦皆敬服”。张先生的女儿亦来新亚入学。这件事,对钱先生,对新亚的帮助,还不只是教课不取报酬。钱先生在文中说,当时到香港的有学问的人很多。张先生之后,又有多人来新亚任教。“港政府熟知其人皆中土闻人、政界先辈,故新亚虽极简,而港政府不加忽视。其端则自莼沤启之也。”
当年钱先生香港办学,已年过半百近花甲。而张先生,更比他年长近10岁,到新亚任课,可说是一位老年志愿者了。义务教了一年多后,张先生离港举家到台湾,还荐贤自代,请了一位曾履川先生来新亚。钱先生评曰,履川闽籍,服务银行界,乃十足道地一文人。莼沤交游所近,亦征其性情流露之一斑矣。
张先生到了台湾,钱先生还在香港。每到台湾仍是时相过从。十多年后钱先生亦返台,自然仍是时相过从。张先生公务繁忙,钱先生不大去他家,张先生特到以前他买花的花圃中买花,自己带了大盆海棠花送到素书楼。此花也有故事,因张先生到台湾居家,园中海棠每得钱先生欣赏。最后一次二人见面,仍是张先生到素书楼探望,然后钱先生到张府回访,此时两位老先生一个94岁,一个85岁,张先生时患重听,钱先生每说一句话,都靠张先生女儿在旁大声传达。而张先生还是十分健谈,精神意态就像80多岁的人。没有料到当年秋后,钱先生正去香港办事,忽传张先生在医院病逝,享寿九十有四。钱先生没有能亲吊其丧,他写了《悼亡友张莼沤先生》。
关于这晚饭和其后的几十年交谊合作,此处不能详述,文章已经太长了。欲知详情,请找上面提到的两本书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