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昕燁在方艙醫(yī)院所作的速寫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無論2020年如何特殊,有些事都會照常發(fā)生。比如高考。
按照通常的安排,2月28日,2020年高考將進入100天倒計時。對于疫情陰影籠罩下的高三學生來說,那是他們必須全力以赴的另一場挑戰(zhàn)。
他們目前還沒法回到課堂。在山東煙臺,一所縣中的所有高三學生都被要求每天早晨6點半和晚上10點,分別拍一張書桌的照片發(fā)送給老師。即使如此,該校一位語文老師還是不放心,他每天早上6點半會準時開始給學生打電話,讓他們背誦文言文。
不只一位高三學生說,以往教室黑板上的“高考倒計時”被移到了班級的QQ群。如今,他們中不少人的學習備考都要依賴這些軟件在線上進行。
這種特殊的備考方式讓一位武漢的男生陷入糾結(jié)——他想報考飛行員,但是手機里網(wǎng)課實在太傷眼睛。他要抓緊每一個課間做眼保健操。
對另一位武漢考生而言,他必須首先安撫自己焦慮的心情。春節(jié)期間,他每天起床,先看兩眼手機:今天又多了多少病例,高考倒計時又少了一天。
那段時間,用手機看網(wǎng)課,做題的他總?cè)滩蛔∏袚Q屏幕,瞅一眼鋪天蓋地的新聞。他說自己為疫情感到緊張,因為這是此刻的生活;也因高考焦慮,那關乎他的未來。
他需要抉擇。直到2月,他卸載了新聞App,不再看過多消息。他必須回歸學習了。
“獨特”的高三
特殊時期的學習備考,總會遇到意想不到的挑戰(zhàn),網(wǎng)絡問題只是其中之一。
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木里縣某高中的高三學生蘇小英說,她的班級本計劃與成都的一所知名高中同步直播復習,大家都很期待。但測試后發(fā)現(xiàn),不少同學家的網(wǎng)速根本不行。
更讓她擔心的是,班里幾位成績尚可的同學,近來從未在班群里簽到,“他們恐怕沒有網(wǎng)絡?!?/p>
她的不少老師在農(nóng)村,網(wǎng)絡環(huán)境比學生還差。日常答疑時,部分老師回復得慢,同學們干脆在班級群里互相討論,自行解決。
陳興才是昆明某縣中的高三年級主任。他告訴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即使是對網(wǎng)絡要求很低的錄播視頻課,全年級的大約1200人中,也有100多人因網(wǎng)絡不好或聯(lián)系不到而無法按時參加。
有關網(wǎng)速的吐槽很多。一位成都的高三女生稱,最害怕數(shù)學課網(wǎng)絡不穩(wěn)——卡上半分鐘,一道題的講解就跟不上。來上幾次,一節(jié)課在迷茫和焦慮中過去了。
李開在成都郊區(qū)的一所高中教高三歷史。兩個班90多名學生中,大約20人來自都周邊山區(qū)。這些孩子最近一直買手機流量包上直播課。好幾位同學說,一節(jié)課有十幾分鐘聽不清。他感到心疼。
“好的教師必須互動,上網(wǎng)課,反倒要竭力克服。”李開以往講評試卷時總下意識問大家,“這道題為什么選錯了?”如今,很多學生的網(wǎng)絡環(huán)境不支持語音問答,一堆人在聊天欄打字——速度慢,表述還不清。
他發(fā)現(xiàn),網(wǎng)絡教學沒有互動,只能把所有知識點“大水漫灌”。身邊人驚嘆:你現(xiàn)在上課,語速也太快了。
李開很著急。學校要求教師們每天到校,在講臺上直播??粗帐幨幍淖唬胄τ窒肟蓿好恳还?jié)課時間都很緊,可效率卻低,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有學生總結(jié):尖子生覺得“網(wǎng)課”低效,差生壓根兒不聽,這種形式最適合中游學生。
李開的一位學生告訴他,有人雖然早自習在班級群簽了到,其實依然躺在被窩。甘肅張掖某所高中的高三班主任朱老師每天查看直播課后臺,發(fā)現(xiàn)有學生一節(jié)課只聽15分鐘就退出了。他在課上連麥點名,總是有大約三成學生不在。事后的理由都是相似的,“我去上廁所了。”更多學生的共識是:聽網(wǎng)課,稍不注意就走神了。
老師和家長都在強調(diào)“自制力”。問題是,它并非一天養(yǎng)成的。湖南的一位高三男生承認,每天拿著手機復習,會在短視頻、游戲和社交軟件上消耗掉個把小時。一位高三的學生抱怨,自己在家靜不下心,刷了一天劇。到晚上后悔又焦慮,大哭一場。等到第二天起床,便更不想學了。
大多數(shù)學生都清楚,自己在高三,必須緊張起來。可在家不可避免的效率有限,一天過去,便加倍懊喪。他們往往會和朋友互相打聽,你是不是在家學得更認真?
我們學校的錄取率會不會下滑
陳興才告訴記者,昆明市教育局為全市的高三學生組織了“名師課堂”,通過直播和錄播等方式播放。
陳興才也知道,對于硬件條件不夠的偏遠地區(qū)學校來說,這是目前最好的解決方式了,但問題在于,課程面向全市學生,他的學生中有人覺得難度大,總在手機里問他,跟不上怎么辦,班上一位名列前茅的女生,已經(jīng)把“名師課堂”里聽不懂的知識點整理到了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說要返校后找老師們挨個解決。
在湖南省新晃縣,一位準備參加書法藝考的陶姓考生說,他的學校因為沒有條件,只得讓他們這些藝術生和其他班級一起看視頻錄播。
“就說數(shù)學課,我真是一個字都聽不懂?!彼f。
“今年,我們學校的錄取率會不會下滑?”陳興才擔憂。在他看來,當學校作用退居二線,城市里條件好的家庭,能給孩子的幫助肯定更多。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也認為,“這次疫情中,學校相對一般的學生,尤其農(nóng)村的學生,受到的影響比較大?!?/p>
當原本坐在一個教室的同學們被分隔在不同地方,很多東西會拉遠他們的距離。有時候,家里是否有打印機都可能成為障礙。一位四川女生只有一部手機,習題在手機里,老師解題的直播畫面也在,她不得不在兩者間來回切換,“換著換著就蒙了?!?/p>
多一部電腦或手機能解決一些問題,但很多農(nóng)村乃至縣城家庭也并沒有這些設備。無論如何,將題答在白紙上,再拍照提交——這是很多學校明確要求,最貼近高考答題情景的方法。
還有問題接踵而至:除了試卷,課本、復習資料在身邊么?放假時,很多人將它們一起放在了學校。
居家備考時間中,體育生們可能是動靜最大的。短視頻平臺上,他們中的很多人最近成了“網(wǎng)紅”:舉重杠鈴的替代品包括但不限于大桶礦泉水、木樁和空心混凝土磚。一段視頻中,河南某農(nóng)村的一位體育特長生為鍛煉體力,在家舉起了生銹的三輪車輪轂。還有人將麻繩困在腰間,拖拽著大號輪胎,奔跑在鄉(xiāng)間空曠的水泥路上,還有人在家練習連續(xù)彈跳,樓下最終發(fā)來信息:你家怎么了?
甘肅的那位朱老師最近總接到班里體育生的電話,說不知如何備考了。
“要不先去小區(qū)空地上練練?”
過一段時間,電話再度響起,“報告老師,我們小區(qū)連樓都不讓下?!?/p>
他感到頭疼。
武漢的考生彭昕燁,今年將參加美術藝考,可近來大部分時間都只能圍繞著一張床活動。他被確診為新冠肺炎,是2月6日凌晨第一批進入方艙醫(yī)院的病人。
來時匆忙,沒帶臺燈和紙筆。醫(yī)院給每位病人發(fā)了小箱子,他把它當?shù)首?,趴在床上聽網(wǎng)課。學校安排體育課,他就在床上做卷腹。醫(yī)生護士們給了他很多寫作業(yè)用的白紙。方艙每晚11點熄燈,最外圍的一圈燈光照到床上很昏暗。值班的護士和保安總來問他,要不要去值班室復習,那里光線好。
改變的和不變的
準備參加2020年高考的學生,大多出生于2003年。那一年,中國發(fā)生了“非典”疫情。如今,他們要在另一場疫情陰影的籠罩下走向人生的一個轉(zhuǎn)折點。
很多學生感到焦慮,但總有一些人比其他人更焦慮。藝考生是其中一部分。全國大多藝術類考生會在高二結(jié)束后暫時放下文化課,開啟專業(yè)集訓,陸續(xù)參加本省的專業(yè)統(tǒng)考和外省專業(yè)院校校考;如果沒有意外,2020年的2-3月,所有專業(yè)考試結(jié)束,再用最后100多天突擊文化課。
但現(xiàn)在,意外發(fā)生了。
一位武漢藝考生的母親一股腦給孩子報上了所有能檢索到的、目前還未終止藝考報名的院校。
但與此同時,她必須安慰孩子。她發(fā)現(xiàn)孩子最近很焦躁,開始有意給孩子分享“積極”的新聞——比如,“今天又有好多省來援助我們”。孩子上的輔導班微信群也設定了規(guī)矩:一旦有人發(fā)送“不好”的消息,會被立刻踢出群。
湖南那位姓陶的書法藝考生,本應在2月23日完成最后一場專業(yè)課考試。他說,自己現(xiàn)在是“迷茫大于焦慮”:即使考試在3月恢復,還要每一場都參加嗎?還要去報考院校周邊的輔導班參加考前集訓嗎——對藝考生而言,這是提高專業(yè)課成績的通常作法。但再花時間,6月的文化課考試怎么辦?
還有一些人面臨著更多未知。在武漢音樂學院附近的小區(qū),一對蘇州的母女滯留在此。1月17日,李女士安排女兒來此,接受藝考集訓。
3天后,女兒說,小區(qū)里有很多拖著行李箱的聲音。大家都在撤離,她想回家。李女士要堅持。1月22日,處理完公司事務的她也來了。武漢在一天后封城。
接下來一段時間,母親總覺得女兒的古箏聲變得悲傷。她自覺對不起女兒,“總要求她聽我的。但這次,我確實錯了?!?/p>
這個外地藝考集訓生集中租住的小區(qū),最近的演奏聲明顯少了。除了離開的,很多同樣滯留的學生開始投入文化課復習。對于李女士的女兒,如果蘇州于3月初線下復課,她們離開武漢后再隔離14天,已然趕不及了。對抗不確定性的辦法是花錢——李女士索性給女兒請了私教,一對一視頻教學,每個月3萬多元。
但無論如何焦慮,備考都必須進行。網(wǎng)上最近流傳一則視頻,一位家中沒有Wi-Fi信號的高三男生,為上在線課程,每天清晨爬到自家屋頂,接收鄰居家的網(wǎng)絡?!拔蓓斈泻ⅰ闭f,他的目標是浙江大學。
在四川旺蒼,一位女生每天要走上來回1小時的山路,坐到懸崖邊學習。村委會有著全村唯一的Wi-Fi信號,但在疫情期間封閉了。崖上能收到那里的信號。
一位河南的網(wǎng)友發(fā)了微博,稱自己老家的村子里,兩名高三生為了上網(wǎng)課,在村小院墻外搭了個棚子,專門“蹭網(wǎng)”。小學墻外就是麥田,只在墻根有一圈土包能落腳。學生們把木桌、竹凳和烤火盆搬了過來。
廣東東莞一位成績頗好的學生告訴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對她而言,網(wǎng)絡復習比傳統(tǒng)課堂更高效。在她的班級,只有數(shù)學課每周要保證4小時直播網(wǎng)課,語文等科目則以學案分享,布置作業(yè),錄播視頻等形式穿插進行。學校給出每天每時段學習科目的建議,但并不強制。老師們時間充裕,發(fā)過去的問題總在第一時間回復。她得以查漏補缺,補足弱勢。
陳興才說,老師們都在調(diào)整教學計劃。開學后,肯定要全力搶占時間,追趕復習進度。
他班里的那位女生,從昆明市某知名高中的朋友們那里要來了習題和資料,發(fā)現(xiàn)無論命題解題,思路都靈活得多。這是意外的收獲。
女孩有自己的打算。春節(jié)前在學校,有時寫不完作業(yè),她每天深夜1點入睡。等到開學,她要睡得更晚,無論幾點,“一定要完成任務?!?/p>
在武漢,班主任最近總給彭昕燁打電話,問他今天身體如何,方艙怎么樣,復習有沒有落下。
彭昕燁在學校是那種調(diào)皮搗蛋的學生,被老師安排在教室第一排。他說,最近被這么照顧,有點不習慣。
他的復習并不順利。方艙里終歸吵鬧,網(wǎng)課容易走神。幾天前,他復查了CT,肺部還有感染;核酸檢測也還呈陽性,仍舊無法出院。
但倘若不看這些指標,他的身體幾乎完全康復了,“能吃能喝能跳能睡。”1月下旬,他的父母先發(fā)燒,等到安排他們?nèi)朐簳r,兩人都自行康復、核酸轉(zhuǎn)陰了。
“切,他倆把我搞進來,自己倒先好了?!迸黻繜钊缃耠S口說起這事,像一句日常的抱怨。
在病區(qū)轉(zhuǎn)了一圈,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是這區(qū)唯一的高考生。病友們路過時總愛給他打氣;護士們不時來查看他學得是否認真;有時他在夜里刷手機,睡得晚了,護士直接來提醒,“趕緊睡啊,明天學不學了?”
有一天,他畫完一張畫,然后睡著了,畫就在手邊。醒來時,人們圍過來,舉著他的畫端詳。有阿姨說,自己女兒前年剛藝考,能給他很多經(jīng)驗,一定交流下。大家很快聊起來。新的一天開始了。
他把畫的“方艙生活”發(fā)到了微博上——兩位病人在床,護士俯身照顧。畫中醫(yī)院的墻上被他特意寫了四個字:“武漢加油。”(程盟超)